盛大的海上阅兵在民众中掀起狂欢。一位海军大校打来电话,声音平静,嘱我去中华世纪坛看看。“北京有天坛、地坛、日坛、月坛,观念非常明确,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在世纪坛,我们看到的仍然只有土地。海洋呢?但愿一场世纪阅兵激发的瞬间热情,能引发国人对民族海洋意识缺失的深层思考。”
海洋的象征物缺席世纪坛。或者说,世纪坛再次遗失了海洋。这里有960块大理石铺设而成的圆形广场,面积正好是960平方米,寓意不言自明。广场两侧各有一道流水,象征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与黄河。
毫无疑问,世纪坛体现了从决策者、设计者到普通民众的常识,而海军官兵的“常识”却是:除了96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面积外,按照领海主权12海里、专属经济区200海里的国际惯例和《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有关规定,中国管辖海域面积达300多万平方公里。
海军大校问我:你怎么看中国地图?没等我回答,他又逼问一句:雄鸡,是吧?我有些不解。他说:海军将士,特别是长年驻守西沙、南沙的海军官兵看中国疆域,不是雄鸡!陆地领土和海洋国土连在一起看,共和国的版图,是立在亚欧大陆东部的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960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领土,是这把火炬的腾腾火苗。从渤海、黄海经台湾以东海域至南沙群岛曾母暗沙,再上括到海南至北部湾,300多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是这把火炬的托盘和手柄。
“这是多好的象征啊!”他接着解释道,如果说正在上演高速发展奇迹的这片土地是旺盛的火苗,那么,作为托盘和手柄的蓝色海洋将为它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还有什么比喻,更能如此准确地表征新世纪中国大陆与中国海洋的依存关系吗?”大校反问。
1
我刚自西沙群岛采访归来。在那里,土和海的关系,有一些更细微也更温暖的故事。
某日,登陆舰抵达西沙主岛永兴岛,卸下的不是战备物资,也不是生活物资,而是从三亚运来的土,用来种菜的土。西沙各岛皆为珊瑚岛礁,不宜种植,因而需要从大陆运土——西沙人所说的“大陆”,往往指向三亚或文昌,其实都属海南岛。也难怪,从这些散布在海南岛东南约330公里的海域中、最大面积也只有两平方公里的小岛上看,海南自然堪称陆地。
早年间,土是要人往岛上带的。尤其是西沙群岛最远端的中建岛,满岛白茫茫的珊瑚沙,刺人眼疼,得名“南海戈壁”。上世纪70年代末驻防中建岛的一名山东籍战士,休假归队时,在火车站因随身行李超重而被挡在车下。经查,他的行李中有一大包土。
乘务员让他把土扔掉。他急了,说扔什么东西都可以,就是不能扔下这土!旁人纳闷,他解释说,我们驻守西沙中建岛,全是沙,要种东西,就得靠从各地带土去。乘务员感动了,破例放行。
那时,三亚和海口汽车站的工作人员见到行李超重的西沙人,也是一律放行。战士们在沙滩上挖出鱼鳞坑,小心填进家乡带来的黄土、红土、黑土。1982年,新华社曾向全世界发布了一条消息:自古寸草不生的中建岛,在官兵们的努力下成活了256棵树。
他们还在地头插上牌子,标明这一包包土的“原产地”:山东、广西、湖南、吉林、江苏、北京、福建……“这分明是要体验依偎在母亲胸膛的温暖,要找寻被家乡泥土包围着的幸福。”后来人这样评价。
永兴,岛名,来自一艘驱潜舰。中建,岛名,来自一艘坦克登陆舰。
4月23日以来,不仅是军事迷,即便普通公众也津津乐道于在《分列式进行曲》的旋律中依次接受检阅的核动力潜艇、驱逐舰、护卫舰、登陆舰、导弹快艇。海军军力的坦率展示,使得中国的海洋权益获得了更坚强的支撑。
63年前,一支由护航驱逐舰太平号、驱潜舰永兴号、坦克登陆舰中建号和中业号4艘舰只组成的特别编队,进驻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以收复日本战败后,由《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所确定的中国对该海域的主权。
收复西沙由永兴舰率中建舰完成,进驻目标为其主岛,原称猫岛,改以永兴舰的名字命名,群岛中另一岛屿以中建舰的名字命名。收复南沙由太平舰率中业舰完成,进驻目标是其主岛,古称黄山马,也改以太平舰的名字命名(如今太平岛由台湾军队驻守)。
太平、永兴两舰完成任务后驶回广州抛锚停泊,时人记载,“在市民中掀起一股欢庆的热潮,各大报首版均向全国和全世界宣传我国收复神圣领土西、南沙群岛的重大历史事件。”
这支编队的指挥官名叫林遵,是林则徐的侄孙。3年后,即1949年4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强渡长江,占领南京。同日,林遵率国民党海防第二舰队官兵在南京笆斗山江面宣布起义。
也正是在这一天,解放军三野前委根据中央指示,在江苏泰州城边的白马庙决定成立华东军区海军。林遵所率起义的30艘舰艇和1271名官兵,成为其重要力量。此即人民海军建军日的来历。
西沙水警区司令徐长银大校,当年曾是海军战斗功臣。1988年3月14日,中国海军对入侵南沙群岛的越南军队进行了一场自卫反击作战,粉碎了其侵占我南沙岛礁的企图。
徐长银当时是中国海军参战编队指挥舰(502舰)的见习舰长,他下达了对越南军舰开火的第一声命令。
“3·14”海战后,有声音质疑:不就那么几个小岛吗,咱们国土这么大,要来干吗?质疑者中甚至包括开国勋臣。
这样的海洋意识,与邻国日本形成鲜明对照。日本本土面积只有37万多平方公里,可日本国民却认定他们的疆域面积为450万平方公里。他们的观念中,把超过其国土面积10倍的海洋也列入了“国土”。
1986年,日本海上保安厅对一个名为冲鸟岛的珊瑚礁盘进行勘测。这是一个远离东京1700公里的名副其实的弹丸小礁,在一般的地图上根本无法标注。它南北长约1.7公里,东西宽约5公里,海水落潮时礁盘露出水面最高处仅仅0.3~0.5米。通过勘测发现,该礁盘露出水面的高度和面积正在逐年缩小,用不了多久,整个礁盘就会被大海淹没。
这份勘测报告惊动了日本政府。次年,日本政府作出决定,动用2.2亿美元巨额专款,用3年时间,在冲鸟岛露出水面的岩礁上修建一个50米直径的铁制环形堤,中心用特种混凝土填充加固,堤高比海水涨潮时高出0.2米。
日本政府不惜重金加固汪洋大海中一座孤礁的举动,并没触动多少中国人的思维神经,倒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人看得无比透彻。美国媒体发表评论指出:这个只有特号床大小的岩礁,可以使日本获得比其本土还要大的国土面积,可以使日本获得巨大的海洋经济利益,可以保卫日本1000海里“生命线”,成为日本经巴士海峡出入南海、通往东南亚的西南航线上一个永久性交通据点和战略要冲。
中国拥有6500多个岛屿。2001年8月,新华社曾发布电讯称:我国将给属于我管辖的无名岛命名。而据国家海洋局的统计,其时我国尚未命名的岛屿多达1400多个,占我国500平方米以上岛屿总数的21.5%。
这个消息刺痛了正在从事当代海军史研究的那位大校。因为他很清楚,早在1987年,海军测量部队就奉命完成了我国海岛的普查测绘工作,并编著了我国第一部海岛志《中国沿海岛屿简况》。“这是人民海军为中国海洋事业作出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贡献。然而14年过去,那些被海测官兵用青春和忠诚交织的经纬线,准确标注在海图上的无名小岛,仍然藏在深海无人识。”他痛心地对我说。
西沙军人的状态,常被描述为八个字:远在天涯、孤悬海外。然而岛上一名中尉感叹:真正艰苦的时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创业阶段,现在我们虽然也在坚守,但比起前辈们来,简直是享福。
翻检史料,那十余年间的局势和意义,远非一个“苦”字所能概括。1974年1月,南越政府派出军舰和飞机,侵占西沙岛屿。1月19日,南越军舰炮轰我海岛,撞毁在西沙海域捕鱼的中国渔轮。海军遵照中央军委命令,进行了西沙自卫反击作战,一举收复甘泉、珊瑚、金银三岛,全歼入侵的南越军队。
西沙琛航岛上有一座烈士陵园,葬着“1·19”海战中牺牲的18位官兵。2002年,时任海军舟山基地司令员的肖德万将军专程携儿子、儿媳和孙子登岛,“来陪陪老战友”。当年,他是参战的389舰舰长。
老将军在陵前守了整整一夜,不断给战友们敬茅台酒、点中华烟。部属和亲人来劝,他只是说,你们回去睡吧,我和他们叙叙旧,说会儿话,再听听他们朗朗的笑声。
1973年至1982年,联合国召开马拉松式的海洋法会议,最终通过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缩写为UNCLOS)。这也是迄今为止,联合国召开的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国际立法会议。用那位海军大校的话来说,这次会议意味着“第二次海洋圈地运动”、“海洋土改”。在此期间,中国在西沙的军事存在,对于外交领域的博弈,自然具备极重要的战略意义。
今日的西沙,条件改善了不少。以前不通电话,一旦遇上寒潮,海上交通中断,岛上常常是寒潮过后“打包”收到数月的信件。官兵们笑称,得按邮戳一字排开,顺着看,“否则恋爱就谈乱了”。
可通了电话仍有苦恼。艇上服役的老王,妻子临产时回家,孩子出生后不久便被召回。老王没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听消息:小孩长第一颗牙了!小孩会咿呀咿呀叫爸爸了!小孩能扶着走路了!西沙一待,就是两年零五个月。终于休假回到家里,一个胖小子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老王一把抱住孩子,孩子却大哭起来。妈妈来劝:宝宝别哭,这是爸爸,爸爸回来看宝宝了!小家伙不听,手一指旁边电话,大叫:那才是爸爸!
我在永兴岛住海军招待所,白毛巾用一次就变黄。后来得知,岛上缺淡水,这是收集的雨水,净化后使用。西沙有全军唯一有正规编制的一个雨水班,两个人。
战士们洗澡,雨水都用不上,得用岛水。那是岛上的地下水,由海水经过珊瑚砂石的自然过滤而形成,又咸又涩,刺眼刺皮,因色泽浑黄而被戏称为啤酒。
除永兴岛外,西沙的小岛上人都很少。“苦不怕,累不怕,就怕寡闷!”驻防官兵就那十几个,相互早看腻了,于是连天上飞过只鸟,都要猜是不是双眼皮。数过眉毛,各人有多少根眉毛“大伙儿门儿清”。还比过撒尿,看谁远。
于是有了“小岛综合征”一说:眼发直、话不利索、常一脸茫然。症状往往随着年限而加重,一级士官是一期症状,二级士官便是二期……到了四期、五期,基本上下岛后像个傻子,过马路不看红绿灯,和人说话“对不上点儿”,得适应很长一段时间。因此西沙的兵,苦是苦,好多人待习惯了反而不愿意走。
因为寂寞,小岛上多会养狗。狗们也晕船,也会得关节炎,还会得抑郁症。某岛的第一条狗,名叫阿黄,战士们都愿意把心里的秘密说给它听。然而不久后,阿黄越来越闷闷不乐,并开始绝食。大家想尽办法,但最后阿黄还是用跳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永兴岛上有一方水泥纪念碑,正面碑文为“南海屏藩”四个大字,背面刻有“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旁署“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君然立”。
张君然作为国民党海军参谋,随永兴舰收复西沙,后起义加入人民海军。数十年后,他故地重游,感慨地写下:“西沙现在已经成为我南海诸岛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了,也是我们今后开发和建设南海群岛的重要基地。它将真正成为我们的‘南海屏藩’。我缅怀半个世纪来为这个事业贡献力量,甚至献出生命的朋友和同志们。”
西沙水警区政委袁华智大校一定会认同老人的这番话。袁政委总是强调,海军在西沙,已经该从单纯地显示军事存在,逐步发展为经略南海。
永兴岛上开了一家名为飞鱼郡的茶艺馆。老板陈慧告诉我,她在网上打出“中国最南端的休闲驿站”,想招环保志愿者兼服务员。有人从北京给她打来电话,问具体地点在哪里。“哪儿?你再说一遍。西沙?是在台湾那边吗?”
大江南北曾流行“新编三字经”,版本超过100种,发行量动辄数千万册。那位海军大校对比研究各种版本,找到“海味”最浓的,也仅6个字,“明珠串,西沙群”。“300万平方公里的蓝色国土,被武断而粗暴地‘阉割’了!”他至今仍对此感到愤恨。(徐百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