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瘾集中营’的生活”
杨永信作为治疗孩子网瘾的先进典型,从几年前开始,就频频在当地媒体上亮相。他的这些事迹也给他带来了众多荣誉:山东省的第二届道德模范、首届山东省未成年人保护杰出公民、感动山东健康卫士、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但从今年4月开始,有媒体对他的“醒脑电击疗法”提出质疑,21世纪经济报道、三联生活周刊先后用大篇幅对其进行报道,杨永信在公众中的“形象”也渐渐有了改变。图为今年7月15日,山东临沂,杨永信网瘾治疗中心。看见笔者拍照,有人走出将大门锁上。 王银廷摄
“南宁小邓的死亡,在我看来太正常了。在那样的地方,不出事才怪。我向小邓致敬,他是为反对这种以非人道方式戒除网瘾献出生命的人。为此不知多少人已经献出生命了。”近日,广州的小张致电中国青年报,“控诉”这种网瘾魔鬼训练营的“惨无人道”。
魔鬼训练营
小张今年初中刚毕业,却已经两度进入网瘾训练营。“第一次是去年12月24日,是被抓进去的。我开始还不知道,一路上说说笑笑,进去才发现,那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据小张讲,他进去第一天就被“关禁闭”,从下午两点一直站到第二天早上5点,然后到篮球场跑了100圈,做了400个蹲下起立,晚上没有休息、没有吃饭,第二天早上直接投入训练。“为什么不让睡觉?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就这么个规定。那里不能问的,问就会打你,我进去就被打了一顿。新生一般都是这样,有很多人第一天就熬不过去。我还好啦,体质比较强,算是捱过了。有些新生受不了,不配合,就会和教官发生冲突,就会挨打。几个教官一起打,还有让老生过来打。”
“那里完全是魔鬼化训练,你们没有体验过不知道。什么励志教育,靠的就是以暴制暴,讲究绝对服从,稍有不从就打。为什么会死人,我进去过就知道,这太正常啦!”
小张进的第一家训练营就是小邓待的广州起航拯救训练营。“我在里面待了3个月,根本没有任何效果。相反,我学了很多坏习惯。我之前是一个‘良民’,不抽烟,不吸毒。但进去后发现那里什么人都有,打架、吸毒、卖K粉的,我进去就染上了江湖浪子的习气。你看我现在说话的这种口气,是不是有点像江湖流氓?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从起航出来不久,小张又开始上网了,于是又被送到了广州白云心理医院网瘾治疗中心(以下简称白云中心)。有过“前科”,小张一进去就“当老大了”,跟教官一起“整”新生。
在白云中心,小张体验到了被“电击”的滋味。“拉到白云精神病医院,里面全是精神病人,上电击,绑在一个床上,用6个针头扎着。电击真的是很难受很难受,你没有体验过想像不出来。又疼痛又麻痹,全身血液里像有虫子在咬一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现在一想到电击我就会浑身疼,这个伤害我认为是终身性的,没有办法弥补。”小张咬牙切齿地说道。
“为了早一天出去,我们学会了伪装”
据小张说,训练营一天的程序是这样的:早上6点30分起来,出早操,跑步半小时。
8点30分早餐,8点30分到9点,“有一个所谓的两操,每天就是跳那些什么《感恩的心》、《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无聊得很。”
9点到12点是军事化训练,分两个班,一个是新兵排,一个是老兵排,新兵排站军姿,进行一些最基本的训练。老兵排走正步等。中间可能有休息,然后吃午饭,“比喂猪还差”。午饭后要点一次名。
睡觉到2点30分,又开始军事训练,一直到5点。“训练完了搞体能。所谓的体能训练,就是围着操场跑30圈到50圈,甚至100圈。还有,让你蹲着,一蹲蹲半天,甚至一整天,第二天基本没办法再走路。”
“第一天进去时都要关禁闭,不让睡觉,有些人就是卡在第一天了。像我这样经常通宵达旦上网的,体能也比较强,还禁得住。但确实有一些体质比较弱的人,跑不了就拉着让你跑,再不跑就拿鞭子抽你,真的就当是禽兽,根本不当人看。有一些出来混的,意志力很顽强的,不服管,就要被教官暴打,叫老生过来一群人一起打,我估计小邓就是这么被打死的。”
小陈和小张是在训练营认识的,出来以后成了朋友。小陈告诉记者,他跟小张一样,对这种训练营深恶痛绝。
晚上看电视,就是看《新闻联播》。有时候,教官也会放一些电影,但小张和小陈都认为很无聊。
晚上,同学们没事就在一起聊天,商量怎么伪装,好早点出去。
“父母被这些机构洗脑了” 小张认为,父母是被这些机构忽悠了。“家长们知道这些机构,不外乎两种方式,一是搜索引擎,一是媒体报道。你知道吧,百度、谷歌里面一打‘网瘾’,首页出来都是各种网瘾治疗机构,都是竞价排名。说白了,谁给的钱多就排在前面。电视上又经常播这些机构的广告,很多家长就这样受骗了!你知道吗,我们在里面听教官讲,起航给了某电视台80万元,给他们做的节目。这些都是收的黑心钱呀,受害的是我们!” “这些网站的成本不超过50块钱,我都可以做。那里面的几个栏目,我现在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出来,大同小异的,自己标榜都是很权威的,什么国家级、首家网瘾治疗机构啦,都是骗人的。可家长们偏偏就信,跟他们说不通!” 小张认为,“那里就是变相监狱,有的还有红外线报警装置,或者外面装了电网,一上去马上电下来。还有一些一天到晚给你灌药、做电击,你们不了解里边有多么黑暗!” “这些根本就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基本上都是胡乱搞。这种理念我也不知道是谁引进的,反正大江南北现在都是这种方式。主要是行为训练,然后弄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做所谓的心理治疗,100多个人只有五六个心理医生,有时候1个月才1次,你说有效果吗?” “我承认,一些机构的最高领导是有一定学术研究的,但他一个人改变不了所有人。他下面的教官,多数是当兵的,就是搞军事化手段,用暴力。在那里,真的,死了人太正常了!” “那里基本上就是为了骗钱,一天到晚忽悠人,忽悠你过来,待1个月。又说你待的时间不够,然后再进来待3个月,出去以后又上网,然后就说网瘾出现反复是很正常的……总之就是把家长的钱骗光了,把我们害惨了。” “这种机构首先是不合法的,而且是不人道的,就是让你快速屈服,让你在短时间内快速地远离网络。可是出来后,面对以前的社会关系,我们还是会上网的。这种简单粗暴的戒网方式根本就戒不掉。我们男生是打游戏,女生多使用一些社会关系,比如开心网,51.com,QQ等,更难戒,开学后还是会通宵达旦地上网。” “我要在网上3年混出个狗样来!” 第二次从白云中心出来,小张跟父母的关系完全破裂了。“现在我和父母关系搞得特别僵,他们这样害得我初三1年没有上课,来来回回把我送到这种机构去整。我爸现在已经后悔了,写了血书,说永远不送我去这种机构了,但我现在还是不信任他。我现在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从此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话也不说,我也不要你们一分钱。你说一我说二,我就是不鸟你。” 记者问,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父母对抗?如果你不上网,他们也不会送你去戒网瘾啊。“我认为我上网是没有错的,我上网是有事业在做的。我小学一年级开始上网,初中开始学习编程,然后开始研究网络、打游戏,接触到很多编程语言。网络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我觉得我在网上是有发展的。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我们这种人发展成一种网创人才。” “我就是想给他们指明一条路啊。因为青少年是很迷茫的,天天打游戏,自己也会觉得很迷茫。让网瘾少年变成网创人才,就有自己的路可以走啦。” 小张说,他现在正在倾心做一个网站。“现在学校老师对我有偏见,家里人也看不起我,但我下决心了,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网络方面,3年我必须在网上混出个狗样来!” “你要混成什么样呢?”记者问。 “至少能混口饭吃吧,一个月一两万块钱,是最基本的吧。” “那你怎么赚钱呢?” “网络上赚钱方式有很多啊。你学会编程语言以后,就可以自己开网站,你也可以接很多单子,做搜索引擎等,就会有广告收入……很多很多。一些打游戏的,将来可以开发一些网络游戏的互动工具,这些都是可以赚钱的。” |
“早学点东西难道不好吗?花3个月把我弄到那里去,搞什么军事训练,强制打人,以暴制暴,完全是浪费时间。这3个月我在网上早就变成高手啦!”
“你觉得你学的文化知识已经够了吗?不想考大学,不想完成学业吗?”
“在广东这种地方,只要你能有一技之长就足够了,不一定非要走读高中、上大学这条路。”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非得要辍学,在网络上才能找到成就感。”
“可能你们确实很难理解。我第一次从这种机构出来,我就觉得我跟学校已经接不上轨了,文化知识已经落下了,老师和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所以我不可能在学校里再待下去了。”
“可是你基础知识还没学好,怎么能学好电脑知识呢?”
“一些编程语言对数学知识虽然有一定的要求,但不是绝对的。我们这些人的理解力是很强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迫?高中读完以后从事你所喜欢的网络事业也可以啊。”
“青少年思想就是这样,对求知的领域有一种探索的欲望,会找到一种成就感。”
“但你说的这种方式并不是最理想的,难道就让所有人都辍学去办网站?”
“没办法,我们这些人就是不被社会主流文化所接纳,既是无辜又是无奈的,是时代的牺牲品,没办法的。” (来源:中国青年报 记者 王俊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