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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5日,重庆綦江县自虹桥垮塌之后,再次面临安监失控的局面,该县石壕镇26名安监员集体向县政府提出辞职。
他们辞职的理由是,待遇低、任务重,压力大。
但透过他们不平的情绪却反映出更复杂的社会问题。其中包括有企业出现安全事故后,安监员受刑,而企业法人未受刑;该镇安监员有近一半为55岁临时工,不能进行安全管理;该镇煤矿安监员没有一名专业技术人员。
并且,重庆綦江县在虹桥垮塌之后,因加强企业资格审核,使经济发展受阻,吃紧的财政又影响到安监人员的收入待遇。
如今綦江县拟提高安监员各项待遇。26名安监员已收回辞呈。
7月15日,马华雨等26名安监员的集体辞职信,提交到綦江县政府。这个因虹桥垮塌而闻名的县城,再次面临安监失控的局面。
45岁的马华雨是綦江县石壕镇安监办的主任,多年先进,屡受表彰。
此次,让马华雨和同事们心中不平的是,过于严苛的追责制度和不相匹配的工资待遇。
他们对自身状态的描述是:月工资一千出头,晋升无望,24小时开着手机待命,越到节假日越忙。而一旦出事,所有成绩都会被归零,降工资、辞退、甚至进监狱。
綦江县安监局局长陈学全也知道安监员们所负担的压力。他说,他们虽没有为安监员做过心理测验,但“不少人明显有心理问题。”
【职责重】
26人担负25项重责
除了检查生产安全,还要查无牌摩托车、矿难后安抚赔偿、调解矿区群众上访等事务
6月29日,綦江县通过一项关于加强安全生产工作的决议,成为点燃石壕镇安监员集体辞职的导火索。
“决议”强调对安全事故责任人的处罚规定。
这让当地不少安监员认为,由于綦江“5·30”同化煤矿矿难的发生,使曾稍微宽松的安监氛围将再度收紧。
6月30日,马华雨等26名石壕镇安监员在向县政府提请辞职前,先向镇政府书面提出辞职。理由是,待遇低、任务重,压力大。
石壕镇,离綦江县城有70多公里,是个产煤重镇,全镇17家煤矿。
而綦江全县有煤矿27家,去年产煤量为650万吨。副县长朱川称,今年将提高至1000万吨。
有安监员认为,这意味着安全风险的提高。
“煤矿是我们监管重点之一,但我们的工作不止煤矿,包括交通、非煤矿山、烟花爆竹、危险化学品、地质灾害、森林防火等25项都得管。”马华雨说。
在石壕镇,由于厂矿众多,发生于企业、农民和政府之间的纠纷不断。
基层安监员一方面要监督企业的安全生产,另一方面还要负责调停各种纠纷。当发生事故后,还得协调双方对死伤者赔偿达成一致,以免引起上访和诉讼。
有安监员说,如果引起集体上访和进京上访事件,安监员也要被追责。
和其他乡镇同行一样,马华雨的安监办还兼着综治办的工作,他也因此拥有两张执法证。到矿山里,他要检查生产安全;到公路上,他要查无牌摩托车;回到办公室,他还得调解群众纠纷,接待上访人员。
上头的精神是“基层矛盾不上交”,但这些矛盾总要有人消化。这让年近半百的马华雨越来越感到吃不消。
工作的繁琐则超出一般人的想象。石壕镇一个村子有棵大树快朽了,农民就喊安监员过去。“若不管,一旦造成事故肯定找你问责。”马华雨说,他们只好在领导批准后去伐树。
7月22日,日全食,石壕镇政府让辖区煤矿停工两天,以防止“未知因素”造成灾难。马华雨和同事还得沿着山路巡查,防止看日食的车辆行人发生事故。
现在,马华雨使用的是一款价值400元的山寨机,带5个扩音喇叭,铃声足够响。
他说,他们被要求24小时开机,最害怕的是半夜接到电话,因为这往往意味着“出事了”。但每月一百多元的因公话费,他还从没报销过。
【责罚多】
轻则降级,重则受刑
安监员面对的煤矿都有钱有势,有时涉案企业责任人没“事”,安监员则受刑
在马华雨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安监任务指标和追责细则。对于这些规则,他们寝食不安。
按照当地规定,一旦发生责任事故,就要追究行政一把手和安监人员的责任,或降级减薪,或免职法办。
綦江县有很多高危行业,而且行业中,硬件设施的安全达标率不高。
据綦江县《关于加强安全生产“三项建设”的实施意见》中显示,该县煤矿、非煤矿山、危险化学品、交通运输等高危行业的安全标准化达标率还不到50%。
安监员的作用到底有多大,这也是许多安监员面临的困惑。有安监员认为,他们面对的煤矿是有钱有势的强大个体,“煤矿老板富得流油,有的关系通天。”
煤矿和非煤矿山等大企业一旦发生事故,企业主往往只被罚款,而安监员却要承担纪律或法律处罚。
石壕镇一名安监员说,有些安全事故发生后,涉案企业的法人代表没被刑事追究,安监员却被刑事追究。
他说,现在是领导想追责,就会有被追责的人。所以,特别是煤矿的安监员,除了做好工作,还得听天由命,“除非你也被当场砸死,要不出了事故,上面一旦追究,就拿你开刀。”
这名安监员说,更让他们提心吊胆的是,“有的部门把安监追责当作指标任务去完成”。
从今年起,綦江纪检监察部门开始对该县3年内发生的部分事故进行复查,就有安监员因此被追究刑责。安监员们获得的消息是,纪检监察部门对此还定了任务指标。
对此复查的进展情况,记者昨日致电綦江县副县长朱川,他吩咐秘书拒绝了采访。所以,尚不清楚其复查事故的级别,以及在全县范围内的追责情况。
而綦江县安监局和石壕镇政府对近年来安监员被追责的情况,两部门都不愿多谈。
但綦江县安监局局长陈学全也承认,安监员们被追责的可能,要远远大于其他部门的干部。在这样的压力下,安监员有时比常人更暴躁易怒,“几个安监员在一起开会,过不了多久就会吵作一团。”
【收入少】
“感觉像受歧视”
安监员中,临时工每月收入1800元,事业编制的每月约1000元至1200元,公务员编制的每月3000元
石壕镇安监员集体辞职也和编制有关。
该镇26名安监员,除一名是公务员编制外,其余的有13人是事业单位编制,12人为临时工。
“由于是事业编制,收入就很低。”马华雨说,安监员中临时工收入每月1800元;事业单位编制的,每月在1000元至1200元间。
马华雨,1983年高中毕业后,在石壕镇政府做临时工,1995年获得事业编制。2000年,从镇农业服务中心转到安监部门。
马华雨目前工资为1073元,从今年起加了500元的事业单位工资改革过渡费。
“在石壕镇,与我同样工龄的公务员可拿3000元以上。”马华雨说,綦江县安全工作抓得紧,本来从事安监工作责任重风险高,收入又比别人少这么大一截,所以大家都有情绪。
“由于不是公务员编制,干部提拔基本考虑不到我们。”马华雨说。
马华雨在安监部门工作9年,至少有8年是本系统的先进工作者。他曾两次纳入组织考察的视野中,差点调进县安监局工作。但最后中选的,都是没参加考察的人。
“前几年获得先进还能奖200元,现在规范津贴,奖金也没了,只有一张奖状。”马华雨说。
石壕镇政府在收到马华雨等人的辞职信后,也曾向县政府打报告说明,其中也提到安监员的安全经费问题。
报告中说,此前可以从辖区煤矿的产煤中,一吨收取1元钱的管理费。在此收费被审计部门定为乱收费后,“各项安全经费便得不到可靠的保证”。
由于待遇和公务员不同,马华雨说,他们感觉像受到了歧视。他们决定,若领导对辞职信置之不理,他们将集体在办公室里学习,不上路不下矿。“我们要想清楚跟公务员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类似这样的集体学习,在綦江以前也曾有过。
去年冬天,重庆綦江等地不少中小学教师,认为“教师工资不能低于公务员”的规定,未能在当地得到实施,便举行罢课。当时,马华雨等石壕镇政府干部,都被派去做稳控工作。
近3年来,重庆市乡镇(街道)安监员换岗率在三分之二以上,最多达到150%,很多人不想做安监员 ——重庆市安监局长肖健康在7月24日对媒体说。
今年6月,綦江县按规定,教师们为绩效工资。“这让同是事业编制的安监员感到不平衡。”綦江县安监局局长陈学全说。
【“旧伤”痛】
桥塌事件,影响至今
10年前綦江虹桥垮塌后,工程、企业审批日益严格,经济发展受限,全县财政吃紧
马华雨等人向镇政府递交辞职信后,又向县政府递请辞职。
7月17日晚,綦江县副县长朱川获悉安监员辞职一事。随后,县委县政府立即研究处理此事。
朱川认为马华雨等人做得“不对”,但也并非无理取闹。他说,马华雨等人所反映的,大多属于全国范围的制度性问题,且由来已久。
负责全县安监工作的朱川坦承,他的压力也很大。作为一个拥有27个煤矿、81家非煤矿山企业,300多处地质灾害的山区县,綦江对安监工作的重视非同寻常。
而且,10年前发生的那次虹桥垮塌事故,让朱川至今难以释怀。
1999年1月4日晚,綦江县城的人行虹桥整体垮塌,包括18名武警战士在内的40人遇难。之后,綦江县有多名党政干部被法办。
当时,朱川在三江镇任党委书记。“很多被抓的人,都跟我很熟,看着他们一个个进了监狱,感受可想而知。”
10年来,綦江的领导班子,无不把安监视作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十年来,安监办管得越来越宽,追责也越来越严。”马华雨认为,这固然与中央重视安全工作有关,但虹桥垮塌事件,至今左右着当地对安全工作的态度。
曾有一位綦江县领导称,“抓发展是保帽子戴帽子,不抓安全是掉帽子进监狱”。现任綦江县委书记王越也认为,“綦江的发展一天也不能耽搁,綦江的安全一刻也不能放松。”
綦江县安监局局长陈学全对此话的理解是,“一刻比一天更迫切,安全在綦江,要比发展更重要,先安全,再谈发展。”
虹桥垮塌后,綦江对大工程大企业的建设严格审批施工手续。不少当地官员认为,这导致綦江显得没有周边县市灵活,招商也受到影响。
一位县领导说,虹桥垮塌前,綦江经济实力位于重庆郊县前列;之后,则每况愈下。
经济发展受限,反过来又使得县财政吃紧,至今未摆脱“吃饭财政”,包括安监人员的开支和办公经费也都变得紧张。
一位安监官员认为,在此情势下,马华雨等安监员抱怨“任务越来越重,待遇越来越低”,几乎是一定的。
【惹质疑】
安监员有灰色收入?
面对网友疑问,安监员马华雨认为他们灰色收入机会非常少,且危险,容易被发现
马华雨和同事辞职的新闻上网后,有人开始质疑安监员,尤其是煤矿安监员,灰色收入很多,却要集体哭穷,实难理解。
网络上搜索显示,重庆市安监系统近年来,有多名安监员因玩忽职守而被判刑。更有重庆煤矿安全监察局渝南监察分局原局长吴俊根,20多次收矿老板好处费40余万元,以受贿罪对其判刑11年。
綦江县安监局局长陈学全对此表示,不排除及个别安监员违法乱纪,这需要司法部门的查处,但“各行各业都有这样的情况,不能以个别害群之马,来抹黑整个行业。”
马华雨认为,基层安监员在工作中,灰色收入的机会非常少,也非常危险。他有一个熟人因在调解事故死难赔偿中,昧下了几万元,但很快被发现,并被判刑。
马华雨说,现在,他妻子无业无三险,大女儿在重庆打工,二女儿读初三,一人养家,让他感到颇为艰难。
他的情况并非个例。据綦江县安监局局长陈学全介绍,綦江县共有250多名安监员,其中130名位于乡镇基层。他们大多和马华雨一样,从临时工做起,双职工家庭很少,“一头沉”的婚姻结构导致经济负担相对繁重。同时,大多数都在四五十岁以上。有的乡镇,安监员平均年龄甚至超过50岁。
石壕镇政府给县政府提交的报告中也提到这一点,说该镇的12名临时工,属国有大矿退休人员,年龄都在55岁左右,“不能适应安全管理需要”;而且参加煤矿安监的,没有一名专业技术人员,尤其缺乏采煤、通风等专业知识,“日常监管得不到落实”。
【大收获】
经费、政治待遇均拟提高
綦江县出具意见征求稿,提高各项待遇,并将实行“尽责免责”,安监员们收回辞呈
7月24日,綦江县出具了一份《关于加强安全生产“三项建设”的实施意见(征求意见稿)》。
该意见承诺,全县安监员以后每月将获得200到300元的活动经费;政府将为他们购买人身伤害保险;下矿井安监员的补助,将从25元提高至80元;将提高安监员的政治待遇,优先提升他们至非领导岗位,凡后备干部,必须到安监、信访和招商等部门工作一年以上,才能提拔等。
在该意见中,綦江县还承诺将根据重庆市安全工作会议的精神,以后加大对事故矿厂法人代表和责任人的处罚力度,将安全责任前移;对尽到监管责任,又因不可抗拒力发生事故的安监员,将实行“尽责免责”。
虽然提高安监员待遇的文件尚未“征求意见稿”,但在綦江县安监局负责人看来,这些条款势在必行。
辞职的安监员曾要求与公务员同工同酬,或者像教师那样增放绩效工资,綦江县政府明确予以否决,理由是“上级尚无精神出台”。而自从2007年起,重庆市就严格了政府部门的津补贴规定,綦江县即使想提高安监员待遇,也得等上级同意。
县委书记王越还在7月24日那一天宣布,26名安监员已收回辞职信。
同一天,重庆市安监局局长肖健康在安全生产媒体座谈会上,也向《重庆晚报》宣布了26名安监员收回辞呈的消息。
肖健康同时透露,近3年来,重庆市乡镇(街道)安监员换岗率在三分之二以上,最多的区县达到150%,“很多人不想做安监员”。
肖举例说,前不久,重庆大渡口区一安监员因矿难死亡一人,被检察机关控制。据说此安监员每月去煤矿检察一次,时刻提心吊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逃过去。
鉴于此,重庆市正在酝酿对安监员的津补贴,和“尽责免责”制度。
马华雨在做镇干部前曾梦想从军报国。他说,过去的梦想和雄心早就没了。他只想在风波平息后,每个月能多领几百元,安稳地干到退休。
到时候,他睡觉前就可以关掉手机,放心地睡了。(孙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