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米长、20多米高的一道土坝,从当中的位置垮塌开一个漏斗状的缺口,缺口最上面足有10多米宽,远远望去就像一张张开的大口,似乎正在吞噬着什么。

  位于甘肃省庆阳市环县毛井乡二条俭村陈掌队南头黄土高原沟壑中的这座土坝叫做陈掌坝。它是环县小流域坝系蒲河水土保持项目工程中规模较大的一座大坝。本该起到防洪拦淤、保持水土作用的大坝于2006年建成,2008年就垮塌,并逐渐变成记者见到的这副模样。

  脆弱的大坝到底有多少座

  这样的问题大坝在环县不止陈掌坝一处。

  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暗访中发现,目前处于垮塌状态的还有毛井乡二条俭村后掌队的关咀子坝、车道乡杨掌村的党山沟坝等。而头年修、隔年垮或次年垮,甚至当年修、当年垮的其他中型坝和小型坝更多。仅记者在卢家湾乡大堡条村和小堡条村暗访过程中,发现并经当地村民证实的就有5处。

  这些或大或小的土坝工程都是环县小流域坝系蒲河水土保持项目工程的一部分,该工程又是国家水利部黄河治理委员会(以下简称黄委会)水土保持项目工程的组成部分。环县属于黄河中上游流域,黄委会为水利部派出机构,负责黄河流域水资源综合规划、治理开发、统一调度和工程管理的专职机构(副部级单位),驻地在河南省郑州市。

  这些土坝按照规模分为骨干坝、中型淤地坝和小型淤地坝三类。其中骨干坝的修建资金大部分来自国家直拨资金,地方财政配套的资金只占很小的比例。中型和小型淤地坝的国家直拨资金也占相当比例。

  这些大坝主要用于缓洪拦泥淤地,稳定沟床,防治沟壑侵蚀,改善生态环境,在发展农业经济等方面应发挥重要作用。为了达到此目的,这些大坝都有较长的设计寿命。

  那么,在环县,到底有多少这样的问题大坝呢?记者来到甘肃省庆阳市环县水土保持管理局(以下简称水保局)寻找答案。

  环县水保局局长刘志荣告诉记者,去年“5·12”地震后和今年5月份,该局两次对全县范围内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修建的全部337座淤地坝进行了质量排查,发现较严重安全问题的大坝共有38座,并已经对其中的15处进行了修复;有3座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已经无法修复。

  “剩下的20座坝中,有17座问题大坝已经超过设计使用年限,没有达到使用年限的有问题的大坝正好就是你提到的陈掌坝、关咀子坝和党山沟坝。”刘志荣局长说。

  然而,记者在调查中却发现了不同的版本。

  记者在环县水保局看到了一份《环县病险淤地坝工程现状表》。这份表格列出了这20座等待修复的问题大坝的名称、建设时间(据刘志荣解释,此为竣工时间)和淤积年限(据了解,这个年限就是大坝的设计使用年限)。根据表格反映的情况,前面提到的赵掌坝修建时间为2002年7月,设计使用年限10年;陈掌坝和关咀子坝的修建时间表格显示为2007年8月,但刘志荣局长思考后改为2006年6月,两座大坝的设计使用年限分别是10年和14年。

  然而,这份表格显示,20座问题大坝中除了记者暗访发现并向其提出的这三座大坝外,至少还有7座大坝没有到达设计使用年限。这7座大坝的建设时间距今最远的是2001年的杨滩沟大坝,最近的是2008年10月的段家沟一坝,而7座问题大坝的设计使用年限都是10年以上。其中2008年10月修建好的段家沟一坝的设计淤积年限最长,为30年。

  地震和“超过200年一遇”的大雨?

  正如上述表格和环县水保局多位干部职工表示的那样,这些用于水土保持的土坝的质量都有明确要求,设计使用年限基本都在10年以上。那么,为什么环县的这些大坝寿命却短得只有几年甚至几个月呢?

  刘志荣局长解释说:“党山沟坝2001年修建,设计使用年限10年,到今年已经8年了,接近设计使用年限;陈掌坝和关咀子坝都是设计使用年限在10年以上的,但是他们的垮塌有特殊原因。”

  刘志荣局长的特殊原因包括:“党山沟坝、陈掌坝和关咀子坝都存在质量问题,其中关咀子坝最为典型,比如施工标准要求铺土30工分就碾压一次,但却是50公分才碾压一次”;“去年‘5·12’地震后的排查中,就已经发现这三座大坝出现了裂缝,并要求三座大坝的施工队进行维修,但维修显然不到位,导致在2008年夏季的主汛期到来时,出现垮塌”;“党山沟坝和陈掌坝的垮塌属于不可抗力导致的垮塌,因为2008年夏季汛期曾经出现过‘24小时降下78毫米’的区域性降雨天气,这‘超过了200年一遇’的防洪标准,加上地震的影响,所以这两座坝的垮塌属于不可抗力导致的垮塌。”

  刘局长的说法显然有些站不住脚。这些水保大坝的垮塌看起来是因为雨水的冲刷,导致土坝渗水最终垮塌,但与它们的“集体脆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同处一地却完好存在了许多年的大坝。在距离陈掌坝不到5里的毛井乡砖城子村李干掌队一处大坝,据当地村民告诉记者,已经完好地使用了近30年,即使经历了2008年的“超过200年一遇”的大雨,也依然无碍。而在记者的走访过程中,也了解到像这样已投入使用十几年、二十几年的大坝,在陈掌坝方圆十几公里的区域内还有多处。

  记者暗访中,多位村民都告诉记者,2008年八九月份,当地确实下过一场大雨,水差一两米就漫过了大坝坝顶。但是,关于2008年雨季在党山沟坝和陈掌坝所在的卢家湾乡和羊井乡是否下过一场“超过200年一遇”的大雨,记者电话咨询了庆阳市气象局和环县气象局的办公室,这两级气象局的工作人员均告诉记者,“没有下过”。环县气象局的一位女士说:“我们在卢家湾那个地方没有设点,也就没有记录。”而当记者询问能不能提供“24小时降下78毫米”的统计资料时,这位女士再次强调说,“我们没有设点,哪来的这个资料”。

  既然不是自然原因导致的垮塌,那么,到底是什么因素让国家投入巨资修建的工程项目变得如此脆弱?是哪些因素让环县境内每年数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的水土保持工程款付诸东流呢?

  资质挂靠的“秘密”

  记者在当地采访时发现,头年修隔年垮、次年垮,甚至当年修当年垮的现象之所以一再出现,主要是因为这些工程的质量问题多。

  据记者向当地几位承包过土坝工程建设的包工头了解,修建这样的土坝,按照要求,应该25-30公分就碾压一次。然而,据当地一些参加过修坝的村民告诉记者,为了节省施工时间和施工用料,大部分施工都在土层100公分左右才碾压一次,最多60公分碾压一次就算好的了。另外,毛井乡多位村民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排水渠的水泥质量也不好,一般水泥和沙子的勾兑比例为3比1,事实上“我们老板让我们5比1兑”。

  环县水保局局长刘志荣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知道有铺土50公分才碾压一次的现象,“关咀子坝最典型”。不过,具体负责包括上述陈掌坝、党山沟坝和关咀子坝在内的蒲河小流域水保工程一期项目的环县水保局副局长张志文却向记者表示,不知道这些工程质量问题。

  记者在环县相关乡镇暗访时发现,这些水保工程的施工队伍根本没有从事水利工程的资质,是造成工程质量问题多的重要原因。他们为了能获得工程,都挂靠在周边地区的水利水电公司,主要包括庆阳市水利水电公司、华池县利华水电工程有限公司等。这些公司都具有水利工程建设施工总承包三级资质,符合施工单位必须具有水利水电施工三级及三级以上资质的要求。

  6月9日,记者以施工队包工头的名义致电庆阳市水利水电公司,称希望挂靠在该公司名下,以方便承包环县的土坝工程。该公司接电话的一位先生表示可以,管理费的价格是工程款的2%,记者假称价格有点高时,这位先生说:“都是这个价,环县在我们这儿的多了。”记者用同样的方式联系了华池县利华水电工程有限公司,对方也在电话里表示可以挂靠,但要交管理费,具体数额面谈。

  记者联系到的几位包工头都向记者承认,他们都是以1.5%-2%不等的价格挂靠在这些有资质的公司,成为这些公司的项目经理,被授权刻印某公司某工程项目部的印章,并以此身份参加招投标,获得水保工程。

  对此,环县水保局副局长张志文说,“知道这些都是挂靠的,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环县乃至整个庆阳市都没有修坝的专业施工队伍,所以只能找一些有经验的农民来施工”,他特别强调,“我们从六七十年代开始,不少人都有修坝的经验”。

  刘志荣局长的说法又有所不同。他明确表示“不知道资质挂靠的事情”。他说:“因为在招标的过程中,我们面对的就是公司的资质证明和委托书,某公司委托某项目经理或者某施工队长来投标某项工程,至于他们是不是挂靠的,我不清楚。收没收挂靠管理费,我也不知道,只要你有资质证明和委托书,不管你是派张三李四,或者就是个农民,那就不是我的事了,那是你公司的事情。”

  然而,一张资质证明并不能保证最起码的工程质量。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包工头告诉记者,在这些通过挂靠获得资质证明的施工队伍中,80%是当地村民,20%是外地民工,绝大部分没有水利水电施工经验。记者在环县多处走访时,也遇到多位参与不同土坝修建的当地村民,他们也都对土坝该怎么修了解甚少,多人的回答是“用土垒起来不就行了”。

  先施工后招标?

  记者在调查中还发现,本该成为保证工程质量第一关的工程招投标已经成了形式。

  根据水利部和黄委会的要求,水土保持项目中的骨干坝工程应该实行公开招标。但据环县水保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说,所谓的招标就是个走过场,其实早就定好是谁了。他告诉记者,按照规定,每个项目经过筛选后,可以选出三家投标方有资格参与竞标,而事实上这三家投标方往往是一个包工头的,不管标给谁,都给了这个包工头。或者,内定的这个包工头找两家陪标的,并且负责这两家陪标的人的所有参标费用,包括个人的食宿。

  更有甚者,有村民向记者反映,目前在建的多项大坝工程的招投标都是在工程开工后才“补办”的。

  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暗访中接触的数位村民都说,卢家湾乡大堡条村大堡条队的易福掌坝、小堡条村小堡条队的石佛岔坝、庙儿掌村庙儿掌队的水泉湾坝,这三座在建大坝都是2008年下半年陆续开工建设的,而2009年3月,环县水保局才对外发布了这几项工程的招投标公告。记者来到易福掌坝和石佛岔坝工地时,多名工地工人告诉记者,他们2008年年底就开工了。记者近日在易福掌坝和石佛岔坝的工地上也看到,这两座大坝的坝体工程已基本完工。

  记者在环县水保局的公告栏内看到了这份2009年3月13日发布的招标公告,所招标的项目正是上述三座骨干坝工程。

  那么,是否存在先施工后招标的事情呢?环县水保局刘志荣局长和副局长张志文都表示“绝没有这事”。但是两位局长都承认,确实为了保证三项工程能够在主防汛期(今年环县的主防汛期始于6月1日)到来前达到上级部门要求的坝体高度,也为了避免农民在可能需要征用的土地上耕种,水保局于2008年12月和2009年1月,在这三个工程的计划用地上进行了一些前期工作。张志文副局长称,这些工作包括前期的青苗补偿工作、平整地面等。

  但刘志荣局长的回答却略有不同,并前后不一致。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首先表示,三项工程绝对都是3月份招标开工之后,施工队才开始施工的,“我们有工程纪录可查,我们去年12月份进行的是前期的准备工作,比如青苗补偿、道路修整。”他说:“3月份之前,那个地方还没解冻呢,怎么施工?”然而当记者质疑“没有解冻?既然可以修建用于施工的道路,为什么不能够进行修坝施工”时,刘志荣局长马上改口称,“那没有,清理地面这都是3月份招标之后才做的。”

  记者在环县水保局了解到,这三项工程3月13日发布招标公告,3月24日就完成了招投标工作,施工队随后就进场施工了。这三项工程的施工量都在200万土石方左右。那么,短短两个半月时间,就能完成数百万立方的大坝坝体工程?对此,刘志荣局长解释说,“我们要求施工队加班加点,配足机器”。

  打折的工程款?

  关于工程偷工减料、质量差的原因,记者在当地辗转联系的多位包工头并不否认,但他们从另一个侧面告诉了记者导致大坝脆弱的其他因素。

  这几位包工头都向记者出示了他们的工程合同,并告诉记者,他们的工程款都是打折的。“每修建一处大坝,都要经过黄河治理委员会批准。我们签合同的时候,环保局的人就直接告诉我们黄委会的批复价格是多少,签合同的价格是多少,批复价格和合同工程款永远是不一样的,比批复价格数字低。”一位包工头告诉记者说:“具体的数字我不能告诉你,一说他们就能查到是我告诉你的。基本上批复价格100万的工程,到我们手上要少20万,三五十万的工程到我们手上要少5万-8万,十几万的工程也要少1-3万。”他们认为,打折的工程款和其他隐性的支出,将他们的工程利润降到了很低的水平,“有时候逼得我们如果不偷工减料,甚至一分钱都赚不到”。

  当记者在环县水保局采访时,刘志荣局长和张志文面对记者关于工程款是否有扣留的问题,均坚决否认。他们都告诉记者,批复价格和合同工程款确实有差距,但那是因为地方配套资金由于当地财政困难难以到位。

  刘志荣局长提供给记者查阅了关咀子坝的主要技术经济指标和施工承包合同等资料,两份资料显示该工程国家直接投资35万,相关部门通过项目的批复价格是53万多,施工合同中的工程款是35万。“除了地方配套的18万多没有到位、有差价以外,国家给了35万,我就签35万,没有差价。”他说,“凡是国家直接投资的部分,批复下来是多少,承包合同的工程款就是多少,一分钱不差。我们一分钱管理费都没收。”

  但是,据环县水保局负责小流域坝系建设工作的沈鸿涛主任介绍:“除了从国家投资中扣除独立费用(包括管理费、建立费、设计费、监测费和监督费5项)和基本预备费两项费用外,其余的全部用于工程款,两项费用合计约占批复价格的10%多一点。”

  据记者了解,根据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2004年5月9日《黄土高原地区水土保持淤地坝工程建设管理暂行办法》第37条规定,对于国家直接投入资金建设的工程,允许对相应的独立费用给予开支。

  目前,当地的主汛期已经开始,而每年的7月、8月、9月3个月更是当地的主要降雨季节,环县的这些水保大坝即将迎来新一轮的考验。(记者 滕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