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书无用论在农村多有抬头,不少人对中国的乡村教育态度消极,认为它在城乡二元结构严重的今天,已经无力振作了。这和长期以来农村教育被定位为城市教育的延伸,并没有立足乡村生活与乡村社会发展的需要有关。除了为升学做准备,农村教育并没有更多地承担乡村生活的适应与改造,以及乡村社会发展的功能。
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农民安金磊的报道,突然眼前一亮。
安金磊种庄稼,不打农药、不施化肥。他每天检查土壤,经常闭上眼睛,听虫子唱歌,以此判断土地是否健康。他进行可持续耕作至今已有11年,对农民、农村问题也有很多自己独到的想法,对土地、作物都有深厚的感情。
安金磊的生活史为当下乡村社会与乡村少年发展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立足乡村大地,创造丰盈的生命价值的存在方式。更重要的是,他实际上是在被现代性围裹的虚华、浮躁的生活方式之中,在土地被功用化遮蔽的时代里,重新开启了土地的生命意义,为在现代性中漂泊的每个人敞开了另一种生活的根基。对大地的依恋不仅仅是属于乡村社会,同样是属于整个现代社会,是我们每个人的价值根基。在这个意义上,安金磊实际上是在现代化的边缘给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一种耕读结合的、乡村自然与乡村人文结合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在的生活方式。
当我们认识到乡村的勃勃生机后,再看农村教育——农村与城市采取相同的教材、教法、进度,这与农村的实际情况相距较远,由于学校硬件、师资水平和资讯等方面的天然劣势,根本不可能与城市孩子有同等的升学机会,绝大多数的农村学生只能做极少数尖子生的陪衬,成为这种教育体制和目标的牺牲品。他们中的许多人难免陷于“升学无望、就业无门、致富无术”的尴尬处境。
在目前大学生就业整体不乐观的背景下,那些背负着很大债务进入一般大学或者专科学校学习的农村孩子,毕业后就业的压力可想而知,对他们而言,较高的教育风险投资得不到及时的回报,即使是面向农村的职业教育,由于我们的教育水平有限,同样不足以给他们提供切实的出路,由此而直接导致乡村家庭对教育的普遍不信任,以至中学阶段、主要是初中辍学率上升。
这种新读书无用论,决不仅仅是一种愚昧的表现,实际上是当今乡村教育的尴尬处境的真实写照。在目前乡村教育模式之中,对于很大一部分乡村孩子而言,教育除了带给他们人生的启蒙,多读一两年书,并无多大益处。这实际上是从根本上动摇了乡村社会的教育期待。当整体社会发展对教育的要求越来越高,乡村教育难免陷于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
安金磊的故事告诉我们:乡村教育不仅仅作为以城市化为中心的现代性教育体系的参照与延伸,立足乡土价值的乡村教育本身同样可以作为现代性的精神资源而进入现代教育整体框架之中。换言之,乡村教育同样可以——而且也必须——在现代文明的背景上,立足乡村社会与乡土文明,找到自身的价值可能性与合理的精神资源,在为乡村少年提供现代性价值中必不可少的发展机会的同时,给他们提供乡村社会的精神滋养,促进他们对乡村文明与乡土价值的内在理解,增进他们的乡土认同,厚实他们的乡土精神底气,提升他们的文化自信,使他们获得一种在与现代化接轨的过程中又不失乡土精神资源的乡村生活方式重新建构的可能性,与此同时,也为浮躁的现代社会与现代教育增加一份源自乡村大地的质朴与宁静,为置身现代化之中的每个人提供一份乡土自然的慰藉。
当然,要真正超越城市取向的现代教育设计,建立既向现代化开放、又不失乡土特色的乡村教育模式,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就当下而言,更重要的乃是充分保障乡村青少年发展的基本权利,改善乡村教育条件,提高乡村教师水平,并尽可能地在现行教材体系中体现乡村文明与乡村生活方式重建的可能性内容。在强势的现代化、技术崇拜、物利扩张的背景下,安金磊们的努力乃是微茫的,蚍蜉难以撼动大树,但他们毕竟孕育、开启了另一种可能性,孕育了一线亮光,一线在以城市化为中心的现代化背景下重建乡村文明、乡村教育、乡村生活方式的、并不遥远的希望之光。刘铁芳